图书工作室 讯:
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韩敬群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常务副总编
卖油的娘子水梳头。同样的,整天在书业挣扎拼杀的人们不妨扪心自问,除了被动的职业需求,谁还能够挤出读书的时间,可以气定神闲地侈谈自己的读书生活﹖
理想的读书与生活,不应该是如水和油那样貌似亲近实则疏离,而应该像盐溶于水,彼此包容着,共同滋养着。好像西方哲人的格言所说:“阅读是为了活着。”人们尽可以为了或堂皇或卑微的各种理由而读书,出于世俗的目的,以之作为生存竞争、邀名获利的手段。然而这不过是拿阅读做交易,可以称之为读书生意,与真正的读书生活有什么关系?
我觉得,从古以来,不论中外,最懂得读书生活的趣味的人是陶渊明,对读书生活的境界描写得最亲切而让人神往的作品是他的《读山海经》第一首: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诗中的一切都是那么和谐自然,简单凑趣,没有任何做作勉强刻意修饰的成分。季节流转,又到繁盛生长的时节,飞鸟、树木各得其时,好像特意要用生命的色彩和声音愉悦人的耳目。耕种之事已了,又没有闲杂人等造门聒噪,斟上或许是邻家赊来的春酒,佐以自家园中新嫩翠鲜的蔬菜,最妙的是连风雨也好像体贴人的心事,联翩接袂而来,风是好风,雨是微雨,与鸟、树、酒、蔬共同营造出平静而恬适的阅读环境。
设想渊明这时读的是可以修齐治平经国济世的所谓有用之书,那与上面整个一幅懒散而闲在的画面一定会构成绝妙的讽刺。渊明当然不会做这样的杀风景之事。他读的是周王传、山海图。此处的周王当然也不会是文治武功垂范后世的周文王、周武王,而是那位骑着骏马周行天下、与瑶池美女此唱彼和的周穆王。山海图大概是记载中原之外荒怪之地山川风貌的古代地图吧。时间既在千载之上,地方又在万里之外,事情在迷离倘恍、似有似无之间,这样的书只能算得上闲书,可有可无、可读可不读的书。但在渊明这儿,他正是要借助这样的闲书,陶染性情,开拓胸襟,在神思飞越之中,实现自己与宇(时间)宙(空间)无拘无束的自由对接。“泛览”“流观”是标志性的渊明读书的方式和状态。渊明在《五柳先生传》上说自己“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这与“泛览”“流观”差不多说的是一个意思。渊明读书只求莫逆于心,得其大意,要紧的是他要享受这种把卷怡然如同把酒陶然对菊悠然的愉快,要紧的是沉醉在读书之中的渊明是一个快乐而自我圆成的阅读者。“不乐复何如”“欣然忘食”,其中的洋洋自得,大概只有庄子笔下那位解牛之后“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的庖丁才能相比吧。
说了半天渊明的读书生活,或许只是描画了一种对自己来说遥不可及的可能与想象。作为典型的必须从阅读中发现商机的读书生意人,我怀疑自己离读书生活的距离,大概就像眼睛与眼睫毛的关系,看似形影不离,其实完全形同陌路。以致我会觉得提笔在这里叙述所谓自己的读书生活,对自己会是一种耻辱,而对如渊明一样的真正懂得读书生活趣味的人们则会是一种羞辱。
两年以前,我有机会在巴黎呆过一周。公事之余,我有大量属于自己的时间。与惯常的生活与工作的短暂而突然的疏隔将我的心一下子腾空,置身在拉斯帕伊大街一栋旅馆五层楼的阳台上的我一时间仿佛成了被抛到荒岛上的鲁滨逊,意外地得到了实践多少人设计过的荒岛阅读的机会。巴黎六月的夜晚天黑得特别迟,一直到晚上十点,阳台上还能有晚霞的余光。从小丑和花咖啡馆,从卢森堡公园和先贤祠,从索尔邦大学和米歇尔大街归来后,我整整有四个小时,沐浴在夕阳之下,不会受到任何一点打扰的读书时间。就是在那一周中,我读完了库切的《青春》。这是这几年我读过的最重要的一本书。不是因为它最经典最好,而是因为它见证了我已经再也无缘邂逅的一段读书经历。尤其奇妙的是,小说的主题与我多年困扰在心、苦苦思索的疑问几乎完全重叠惊人一致,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我能够准确地触摸到库切笔下那位敏感而脆弱的南非青年的内心。有时候,我甚至会想象,当巴黎的暮色吞没了约翰青春故事的同时,在阴冷多雨的伦敦,那位像卡夫卡一样瘦弱的青年正在梦想巴黎,梦想这个毕加索、亨利·米勒与海明威的城市。我想,拉斯帕伊大街阳台上这一周的时间,大概是我最接近渊明读书生活的时刻。
然而现在,我不能侈谈读书生活,它只属于陶渊明,属于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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