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段 锦

韦芈/文

（一）

最先竟然被我发现，几乎同时霍华也高扬起手，神情肃穆夸张，象列宁前往冬宫途中。霍华挺直身躯屹立在影院门外台阶之上，身旁另叠着个女人，比霍华站高一阶，于是显得下身修长。霍华微昂着头和女人在说话，我没看女人的表情，离现场有些距离，我深度近视，又不习惯带眼睛，看东西总是月朦胧鸟朦胧。之前我给霍刚拨了个电话，说现在就前去他汇合，霍刚犹豫半饷，没有明确表示拒绝。

那天的女人不是安香妮，我后来才确定，这归功于霍华持续声明，霍华断然提醒我，其实她们俩一点不象。我怀疑他别有用意，眯起眼睛盯着脸看，霍华心虚了，怯怯补充道，“仔细看，稍有一点象”，他双手演示个狭窄距离，“就这么点象。”霍华说话同时偷偷又把距离缩短了些，他察觉到我发现了作弊，抱歉地笑起来。

我对安香妮的想念，并没虚构中那般强烈，从彼此转身那时始，她的五官已经模糊不清，我无可阐述这事实，从逻辑上讲这不合情理，但安香妮就是个暧昧符号，我们不过是随机抽取了对方。我忘记了霍华女朋友的姓名，“那女孩叫什么”我走到茶几前，扬腕按了个键，电视闪了两下，图象恢复了扭曲的，霍华抢我前面站到电视前，鸟那样羽张双手，警告我，“别去碰它。”我立刻就听懂了他的双关，于是洒淡告诉霍华，“和你同居真乏味。”

似乎在三月前，我和安香妮分手，那时和霍华同居生活尚未开始，我记得很清晰，分手场所就在霍华家，我带安香妮过来，之前三小时我们在个廉价旅馆开房，再向前推移二十四小时，我和安香妮在酒吧初遇，我不小心把啤酒泼在她衣服领子上，我说对不起，她歪歪嘴角，自作聪明的判断，你是故意的。我很诚恳的被屈打成招。霍华对我结交女孩子的天赋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勾搭住霍华肩膀向他介绍安香妮，他眼珠欲裂眶而出，我不得不用力掐他，暗示他保持含蓄矜持。安香妮很前卫，前卫得接近随便，我想如果不是自己突发奇想，结果肯定也像我设想那样，安香妮勾引霍刚，他们做爱，她在床上即兴提问，我表现怎么样？她自以为功夫了得，其实嫩得很，但我就不明说，我要保护她幼小透明的心灵。她告诉我她是学生，我上下巡视她身体几番，端正身形问：“小安同学，你初中还是高中的干活。”小安同学很嗲地将垫在臀下的枕头抽出来，砸我脸上。

霍刚说：“你说话很伤害人，安香妮是个好姑娘。”
“我才受伤害，你亲眼目睹的，我肉体精神遭受双重打击。”我侧脸让霍刚看真切，灯光恰如其分追随过来，五道红色印痕分岔纵横。：“丫还真下狠手。”
“该你挨的，你刚才都什么混帐话。”
“我不是看出你们眉来眼去暗通款曲，明人不做暗事，成人之美是非常高贵的品德。”
“去你的，你就一没事找抽型。”我抚摩着热辣的脸不再答话，霍华口若悬河的说：“还在回味这火辣辣地小耳光，你不是真格喜欢安香妮了吧。”我揣度霍华当时一定心情愉悦，我和霍华喜欢同一类型的女孩，很早前我已经知道了这个。
“你觉得呢。”
“我觉得有点那意思。”

霍华女朋友神似安香妮，电影院前偶遇那瞬间，我突然明白他遮着瞒着的原由，在街对面我踌躇片刻，霍华在和那女的说些什么，然后那女的转身走向另一方向，我一直等他走出点距离才过去。她扭头看我一眼，当时我面朝霍华，霍刚面色潮红，喘着大气。可能因为挡住视线，霍华下意识想推我，我拍下伸来的手，疼痛让他还了魂，我揶揄道“恁没见过这么多情的种。”

我住在霍华那里，他挺不仗义的老催我回家，他说：“没这么死皮赖脸，自己有房空置，天天在别人这蹭床。”
我语重心长地告诉霍华，我是对他负责，怕他小屋独处把持不住。
霍华说陶小峰你是觊觎我女朋友吧。我点头认可。霍华严肃地告诉我，他会生气的。我看出他没在玩笑。
霍华女朋友每天准时来，敲门声一响，我们立刻收敛彼此隔阂，显得亲密无间。通常是霍华下厨，认识这么多年，这家伙竟藏着手好厨艺，霍华女朋友帮着打下手，我也跟着过去，我真诚盼望自食其力，资本论教育我，不劳动者不得食。但我实在插不上手，我至多帮着把热气腾腾的菜肴搬到桌上，吃完后再把菜盘放在水池，霍华坐客厅象尊佛那样八风不动，他意思是我去刷碗，寄人篱下让我委曲求全，霍华女朋友会跟进来，她一动，客厅里的佛跟着莲座移挪，于是三个人拥挤在厨房间的同一屋檐下。

“陶小峰，我跟你谈点事情。”我示意霍华稍安勿噪，跑到他家挂钟旁端详良久。他由着我浪费时间，等我确认无误了，他在那里对我说；“别研究挂钟了，绝对就是东经6 度北京时间，一分一秒都紧贴着祖国的心脏。”
“那都到点了，她怎么还没来。”
“她是谁？”
“你女朋友啊。”
“你知道道她是我女朋友，那你还搀和什么。”
“霍华同志，你要理解我和你女朋友之间纯粹属于革命战友性质的友谊，我没仿碍你们谈情说爱吧。”
“少提你那友谊，你一大男人天天赖我家，我们彼此真快成同志了。”
“霍华同志，你别这么庸俗？”
“恩，我是庸俗，但没你这么二皮脸的，古语云，朋友之妻不可欺。”
“我没欺。谨守男女绶手不清的古训”
“你是没欺她，但你欺我了，你跟一蛆那样在我们两个中间搅和，自我陶醉感觉良好。”
“请注意用词准确，我是蛆，你们就成什么了，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
“你停下，你听说完。我女朋友是有点象安香妮，但是她错吗。你当时又不是没机会，你自己故意说混帐话，说实话，当时我真想抽你俩大嘴巴”
“你为什么当时不抽。”
“陶小峰，说实话，你真挺欠揍。”



（二）

就很多人内心而言，家是无可选择的巢穴。

过度空间总让人无所适从。房子是祖先遗留的，以前住满整个家族，后来家族内其他人陆续外迁，没人愿意陪伴衰老的建筑终老。祖父是长房长子，责无旁贷地选择留下看护祖业。我没能出生在房子里，我出生时，外面鞭炮轰鸣，那年四人帮被打倒，等我进幼儿园那年，政府重新把房子还给我们家，祖父没等到这刻。他死于文革中，革委会宣布没收房子当晚，他往门框上挂了根绳子，将自己吊在上面，祖父这一壮举，很容易让我联想到春秋时代的壮士，比如伍子胥，他的头颅悬挂在苏州阊门，目送越国兵马长驱直入吴国都城。我家失去对房子控制那几年，先后住进不少毫无关联的人，这些人我素不认识，但房子内部遗留着他们的痕迹。上溯到解放前我家就用上抽水马桶，每个楼面都有卫生间，我现在只用二楼那个，底楼那间被人开了个坑，那人进城前一定是农民，只有农民才坐着拉不下屎，农民将马桶填上土，往里面种植大蒜或者生姜，这是我的个人判断，小时候我五官聪敏，能发现隐秘东西，我把发现告诉父母，他们不信，我又告诉他们，门框上悬着个人，起风就晃来晃去，象春节才做的酱油肉，他们相对默然。

家里很多门被锁住多年，贸然闯入会感觉置身废弃蜂巢，只有两扇门虚掩，可信手推开，一间我住着，另一间是父母以前的卧室。霍华羡慕我家的宽敞，他摸着木漆班驳的楼梯扶手，拍遍栏杆长叹不息。霍华鼓动我把部分房子租出去，他甚至作出简单规划，街面那间租给个小吃店，里面几间开网吧，光线暗点没问题，最后一间你住够了，楼梯这装上铁门，也算别有洞天。我没理会霍华的动议，我无法忍受父母的房间不复原貌。

六年前，李蔓俪事件轰动全城。细究算来她与我家有些关系，李蔓俪是母亲师妹，这是舞蹈学院传统，无论年龄几何，只要从这毕业的，一律称呼师兄师妹。母亲以前是个美人，在市文工团跳群舞，父亲说，如果不被家庭成分拖累，母亲应该能跳上独舞的。我毫不怀疑父亲的举贤不讳，父亲属于非常有原则的人，不说过火的话，做事也不求出格。李蔓俪小母亲很多，母亲让我叫她阿姨，她不过十九岁，我很顺从叫了，同时我们涨红着脸。李蔓俪是苗族，市舞蹈学院读大一，母亲病退前在那做过老师，因此她们之间很混乱，李蔓俪尊称母亲老师，母亲叫她师妹。父母亲长久保持相敬如宾，年轻时代，他们被公认郎才女貌。父亲在省文学研究院搞古典文学研究，他过世后，清理物件时，整理出大量小说手稿，这些小说深受法国新小说影响，即使放到现在都能曰之先锋。对父亲的解构在阅读时同时开始，许多故往缓慢被颠覆着，当我意识自己正在做什么，细节已经顽强侵蚀过来，充斥满阴潮的房屋。

第一次李蔓俪来我家，肯定事出有因，她提着篮绿油色的印度青，这种苹果脆得跟国光一样，甜度却相当于黄蕉，我记得很清楚，一篮苹果装有十三只，母亲吩咐我，只许晚饭后吃一只，我十天就吃完所有的，那时我很贪嘴，苹果消灭干净后，只能整天盼望李蔓俪再来我家。她再来时带着杏子，我辨认水果能力一直很差，杏子李子花红这三样，至今分辨不清。李蔓俪说，杏子不可多食，桃饱李毒，杏子吃死人。她有糯米那样腻的口音，“死”被读成个“傻”字，吐字含糊语带娇憨。母亲统治着厨房，似乎属于女人专利，她痴迷于讨价还价，通常父亲不能忍受这样的市侩，他耻于和小贩们计较，父亲规劝母亲，那些人赚的辛苦钱，我们也不缺这几分几毛，能让点就让点，母亲口头上不作反对，下次依然如斯，几次后父亲眼不见为净，干脆不再去市场。隔断时间李蔓俪就来我家，母亲嘱咐父亲陪师妹聊着，她去厨房添几个菜，父亲待人不温不火，对一般人只寒暄几句，惟独与李蔓俪投机，有时母亲在厨房叫他，他都没注意，反要李蔓俪提醒。

李蔓俪叫父亲陶老师，不知不觉的改口直呼其名，母亲的态度也在转变，当时我只认为是熟不拘礼。正值暑假，李蔓俪不上课，没处去就老来我家，母亲在青年宫教国标，带几个舞训班，下午无法全程陪着，父亲单位考勤原本不严格，以前他偶然也带文案回家处理，那段父亲回家办公概率似乎高了点。母亲出门前吩咐我，她不在让我别离开家，我辜负完全辜负她的期望，不能完全归咎于我，家是种束缚，那时候我恰逢青春期，在父亲默许下，我几乎每天野在外面，逍遥的生活持续到那天早晨。

大凡出事，前期总显得安静，如此一来反差才更强烈。那晚我睡得沉，外面已经很喧闹了，我还昏沉沉地，直到听到一声剧象，我瞥了眼，厚实的房门象根羽毛被吹上天，无数人贴着缝隙蜂拥而入，嘈杂中有大嗓门叫囔“人都出去，让空气流通。”左近的玻璃被砸碎，清脆撕裂，然后几双手推拉着半梦半醒的躯体，那些贴住耳边发出的声音，凄厉变形，他们哀号“这还有个，快抬出去。”他们的手仿佛攀附在我身体上，象张有吸盘的寄生体，想推开很不容易，在挣扎中我耗费了全部气力，等直起身，全身已经绵软了，周身缠绕着镣铐，几乎寸步难移。

李蔓俪和父亲纠缠着，他俩卧在地板上，父亲在上位，她在下面，僵硬蜷缩着，好象试管里的联体胎儿标本，似乎刚经历殊死肉搏，又可能缠绵悱恻。他们俩的手相互捏住，验尸时，法医想把握着的手指掰开，他试验很多次，最后还是没成功。母亲安详躺在床上，深埋进枕中，仰面对着天花板，苍白色晨光闪在她头部，应该还有点风，风不大，从窗户缝隙渗透进来，有缕头发总在调皮的跳，我很佩服母亲的安然若定。“他们仨都“傻’拉。‘我问医生，医生悲悯看我。突然意识自己在学舌李蔓俪的语调。

后来坊里传闻，李蔓俪怀有两个月生孕，我查阅所有报道，没有牵涉到这的，公安初步现场盘查后，认定煤气泄露由人为造成，他们说，“你命大，竟然平安无事。”自己怎么幸免，我无法回答，至于李蔓俪怎么出现在房子里，我也忘记原因了，估计又是个秘密。

（三）


霍华大有渐成哲学家的趋势，耷拉着脸整天忧国忧民状。我试探着询问“要不我暂且回避几天，给个机会让你正视现实。”这家伙喜形与色。他女友连着一周没来，从我们对话那天开始，他可能把症结归咎在我身上，实在很不公道，。我问霍华，她怎么不来，之前也没见预兆。霍华告诉我，那天是他安排她别来的，为了方便和我对话，至于后几天怎么回事，连他也都不晓得。我让霍华马上给她电话，他警惕地看着。霍华当着我面拨个手机号码，他贴在耳边听了会，然后坦荡地传我手上，手机里面有清悦的女声，她循环往返地通知我，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收拾东西时，霍华也过来帮手，他比我仔细得多，把遗漏的每一件东西都填进行李袋。“你这是要赶尽杀绝啊。”说话时候我保持着微笑。
“宜将余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霍华一面说着，一面将纸篓里的脏短裤也塞进去。
“这个算了，留下做个表记。”
“昨日象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可留。”
“那你还纠缠你女朋友，人家都一周没出现了。”
“离情恰如春草，更行更远更长。”
“真够煽的，我不在的日子，别忘记多给你女朋友通电话。”
相互调侃了会，彼此都觉得没意思，于是低头各干各的活。沉默半饷，霍华突然在我肩头轻拍了下，我抬头望去，霍华挺真诚的说：“哥们，真对不起。”
“你如果真内疚，那我就再留几天。”话音未落，他迅速把我的牙刷也装进行李袋。

挺盼望霍华他们能结出好果，但我知道希望渺茫。可能当局者迷，霍华丝毫未看出他女朋友对他没意思，不是自作多情，霍华女友对我的好感更甚于他，开始我就发觉了，之所以赖霍华家不走，也是想给他创造机会。刚回家那几天特无聊，我整晚都在网上挂Q，也不怎么和人聊天，拿瓶啤酒坐电脑前往下灌，霍华也天天挂线，和我不同，他一直生活规律。

霍华那天在QQ上跟我说，他终于打通女友的电话了，今晚她会来他家。我问他，需要我来押阵吗？他断然否决，他说，你准备眼热吧，我的幸福生活马上就要开始了。霍华的QQ头像一直煽动着，我无聊应付，同时努力猛灌着酒，我怀疑体内有橡木质地的内壁，那些啤酒毫无节制的汹涌而下，而身体惘然无觉。霍华没关电脑，头像一直亮着，我给他发过几次消息，都没回应，我想他忙着处理其他事。半醉状态中我听到手机铃在闹，随手接听了，里面有女子在哭，手机里的女人对我吼，她说：“霍华要强奸我，你快来。”莫名其妙，我深夜孤身出门，都忘记问怎么找她，好在一息意识尚存，我摇摆一路向霍华家过去。

我在马路上拣到这个女人，她说，霍华是他男朋友。夜色中她眼光闪烁，眼眶象装满流萤。我嘴里的酒气冲撞了她，于是她别着脖子，我问，霍华怎么了。女人哭了，咬牙切齿说，他混蛋，他是强奸犯。我点点头，好象是赞同了女人的定论。

女人跟我回家，途中双脚绵软得象堆棉花糖，我一手扶住墙壁，另一边由女人托着，一路上我们交谈无数，最后在开门时，两个人情绪都挺饱满高涨。不知道怎么，进门我们就脱光衣服裸体相对，好象在路上早就谈妥的，女人身体光滑，贴胸口象片丝绸缎子，她对我说，她是处女，从没做过。那时我清醒片刻，后来又不知所措，懵懂中许多人影在周围环绕，包括父亲母亲，还有李蔓俪阿姨，他们关切张看着，慈眉善目。

我再度醒来，天亮了很久，除了凌乱的床铺，其余好象都没变化，我想直起身，但浑身酸软，象周身缠绕着镣铐。勉强我能够到放在床沿的手机，有几个未接电话，看了号码是霍华的，我回拨过去，对面的他很不耐烦，其实我只想告诉他，我发现安香妮长得象一个人，他没接口，我想他已经明白我想说的，于是就没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