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工作室 讯:
《上海书评》曾刊登《现汉》书评,引起热议,我们应该如何评价《现汉》?它有哪些缺陷和不足?
徐文堪:《现汉》从1956年开始编写,至今出到第六版。最初编写时有这样一个背景——1949年之后我们强调语言的规范化,1955年还开过一个关于现代汉语规范化的学术会议,当时提到文字改革,具体是三项工作:一、推广普通话,二、简化汉字,三、制定汉语拼音方案。推广普通话就要和汉语规范化结合起来。普通话是以北京语音为标准音,以北方话为基础又加以规范的通用语言,它不是单纯的方言。当时的中科院语言研究所主持编写词典,最初是吕叔湘先生主持,接着由丁声树先生主持,1965年完成了词典的初稿,不过只是内部发行,没有公开出版。“文革”时,词典受到了批判。“文革”后编纂工作又陆续恢复,至今出到第六版。因此,我们评价这部词典,要先读读前言、凡例,了解本书如何收词、如何定位,才便于评价。总的来说,我觉得这是一部好词典。当然,不排除其中还会存在各种问题;随着历次修订,词典的质量还在不断提高。
对语文词典的评价,最重要的是立目(收词)、释义、例证等几个方面。《现汉》强调规范,所以收词时强调的是较常见的词,数量较少。《现汉》对词的解释虽然准确,但有些词检索率不高。第六版修订的幅度还是比较大的,剔除了很多陈旧的词,过去漏收的词又重新补入。第五版还做了一项尝试,就是标注词性,标注的时候还注意到词和非词的区别。顾名思义,《现汉》是实用的工具书,所以在以词为主的基础之上,还要收录一些词组、短语甚至名句。汉语和外语不同,后者自然分词(书写时,词与词之间是分开的),汉语中词和非词的界限就不很明显。朱绩崧先生在书评(编按:见今年8月26日《上海书评》文章《【北京人】只“指北京猿人”吗?》)中提到“北京人”的释义问题,这个问题其实已经解决了,因为“北京人”是“北京猿人”的简称,在这个意义上是个词;而区别于“上海人”、“广东人”的“北京人”则是一个“词组”。因此,作为主要收录词的《现汉》就只将“北京人”释义为“北京猿人”。
《现汉》还要收录专科词,语文词典对专科词的解释要区别于专科词典中的解释,语文词典对专科词的选择范围也与专科词典不同。还是以“北京人”为例,《辞海》的性质是语文兼百科,以百科为主,它也收录了“北京人”,但它的释义是指曹禺的一个剧本《北京人》,这个明显不属于《现汉》的收词范围;当然《辞海》还有“北京猿人”这个条目。
又如,“鸡蛋”是一个词,外语词典肯定会收这个词。《现汉》之所以没有这个词,是因为它无需解释,就是“鸡下的蛋”。但“鸭蛋”不同,“鸭蛋”除了是“鸭子下的蛋”之外,还有“零分”的引申意思。《现汉》对“鸭蛋”的处理办法就和对“北京人”的处理办法不同了。它处理“鸭蛋”时作出两个释义:一个是“鸭子下的蛋”,另一个是“借指零分”。可能编者考虑过,“鸭蛋”因为第一层含义与第二层含义有相关(鸭蛋的形状与零分的形状相似),所以列了两个意思。这都是可以讨论的。如果要编写大型历史性的词典,就要源流并重,举出例证,要具体写出“鸭蛋”作为“零分”意义的理据何在,举出最早采用这种用法的作品。不同类型的词典有不同的释义办法,究竟怎么做合适也是可以斟酌的。
《现汉》的例证都是自造例,也就是不注明出处,这是由词典的性质和体例决定的。不过这些自造例都是有出处的。语言所过去积累了一百多万张卡片,语料很充分。现在有了电脑之后,又补充了很多材料。如果编大辞典,就不能用自造例,而需要书证,说明引自何书,特别需要注明该词在文献中看到的最早例证,如“鸭蛋”作为“零分”的意思最早见于何书。再举一例,计算机(computer)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在宾夕法尼亚大学诞生,当时中国的报纸等出版物肯定有报道,但在汉语中究竟如何称呼,这也是需要查考的。古代、近现代的词都要查考。《牛津英语词典》之所以被大家盛赞,是因为它追溯词源。编写历史性词典往往都是很漫长的,像《牛津英语词典》——也就是OED——至今一百五十多年,现在还在编第三版;格林兄弟开始编纂的德语词典,直至冷战时期东德和西德合作,总共一百多年才勉强完成。西班牙语历史性词典至今也未完成。印度也在编梵文的历史性词典,至今也未完成。
最初编纂《现汉》时强调它的规范性,现在仍然强调它的规范性,这也是可以讨论的。就编纂词典而言,始终有规范派和描写派两派之争。现在倾向于描写派的主张较多。过去,法兰西学院几百年以来的一项任务是规范法文,它通过编写词典定出规范。法国人在全球化时代也不大喜欢说英语,他们对自己的语言看得很重。现在,年轻人也逐渐接纳英语了。英美编的词典就比较强调描写而非规范,但凡出现新词就收入词典。《现汉》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强调规范,就当下而言,我认为该词典要反映现代汉语的基本面貌,注音、释义、例证,都需要考虑。注音的问题,在近期讨论中没有涉及,我在此就不谈了。是否以后固守规范性词典的词典性质,是可以考虑的。《现汉》虽然是规范性词典,但也不属于学习型词典,并不特别注重讲词语的具体用法。它是供中等以上文化水平的人使用的参考书。如果是这个类型的话,似乎没必要特别强调规范性原则。而且现在的规范也和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规范有很大差别了。
国外的词典,比如《牛津英语词典》已经实现数字化、网络化,但《现汉》还没有。
徐文堪:前面说到《现汉》的不足之处,这也可以算一个。把词典数字化、网络化之后,人们可以随时随地浏览并提出意见,在吸收读者各方面意见和新研究成果的基础上,不断修订提高。如果把《现汉》上网,集中各方的智慧,相信两三年就能修订一次,这样的效率是传统编纂手段无法比拟的。因为词汇是语言几个要素中变化最快的,新词会不断产生,旧词会不断被淘汰。《现汉》也就能及时反映汉语词汇的这些变化了。
技术上讲,词典电子化、网络化没有障碍。但就像世纪出版集团的陈昕先生说的那样,问题关键在于,到目前为止,国内出版社没有找到电子出版物的盈利方式。
国外专业性电子出版物,盈利最有保证的是工具书和学术出版物。工具书如《牛津英语词典》的篇幅大,读者也多,因为全世界使用英语的人多。至于学术出版物。如艾斯维尔出版集团,它拥有两千多种学术刊物。学术刊物是相关领域的学者必读的,其中有学界的最新研究动态。它有电子版和纸质版,电子版出版早于纸质版,但价格相差不大。如果在没有订阅的前提下,指定要其中某篇文章,费用会相当之高。集团把旗下期刊打包做成数据库,卖给很多大学或研究机构。这些数据库最初进入发展中国家,包括到中国来,先是以很低的费用甚至免费供人使用。当人们意识到数据库很方便的时候,就要购买数据库了,当然价格也随之提高了。在很多国家,出版机构和高校、研究院所是有矛盾的,也就是在这个意义上讲的。尽管这些作品很专门,印数也少,但仍能够盈利,因为出版机构掌握的资源充沛。而中国的出版社既缺少全球市场,又不像国外大型出版机构那样拥有充沛资源,盈利就成了问题。中国的科学期刊对外发行都是与国外出版社合作,如著名的施普林格公司,委托它们发行。因为没有盈利的模式,就需要编纂机构和出版社两家合作来解决问题。中文数据库我们也有,如中国知网,不是出版社在做,而是一些企业集团在做,它们能够提供中文学术期刊的全文检索数据库,肯定也是盈利的,因为这是高校和研究机构必须要用的。
另外,我们需要培养人才。吕叔湘先生上世纪七十年代就跟我们说过,大学毕业之后,要再读书十年,这样的人才有资格编词典。现在看来,还需要一批掌握现代信息技术的人。在用高科技手段编词典方面,我们现在跟国外比还是有很大差距的。国外大词典编辑部都有这类人才。我们需要培养一些懂计算词典学的人才,不仅仅能够建立语料库,还能进一步开发自动分词、进行语法分析的智能软件,一方面能够提高效率,另一方面是对人的工作的有益补充。比较理想的词典编纂者是学贯中西、文理兼通的人才。真正要培养这样的人才很困难。而且编纂词典不会有很多名利,就收入而言最多只是社会上的中等收入,可能到大学里都评不上教授。这是长远来讲应该考虑的事。
词典收录新词有哪些标准?
徐文堪:因为词的数量非常大,词典的性质各不相同,所以不同性质的词典有不同的收词标准。比如《牛津英语词典》是历史性词典,收词必须相对齐全,所以它的编写是一个漫长过程。它的首任主编是詹姆斯·默里(James Murray,1837-1915)。有一些书介绍了这部词典的编纂,在2009年就出版了同一本书的两个中译本:《万物之要义——〈牛津英语词典〉编纂记》,另一个译本是《OED的故事》。《牛津英语词典》的编纂从十九世纪开始,一直到1933年出版了补编,此后又在1986年出齐了四卷的新的补编。然后又把第一版和补编的数卷合在一起,就组成了《牛津英语词典》的第二版,与此同时开始进行词典的电子化,具体工作是在加拿大滑铁卢大学做的。现在做第三版,目前尚未完成。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做第一版开始,至今一百五十余年的过程,它随时在收入新资料,进行修订。例如《牛津英语词典》首次把google作为一个词收录。目前,可以在网上浏览该词典,不过要收费。
另外,还要考虑所收录词的稳定性,通过不断观察记录,看新词是否有生命力,是否被人们广泛使用。这方面,我国已经在做了,国家语言文字委员会每年都通过语料库收集检测,发布手册公布当年产生的新词,有的新词因为稳定性差,没有多久就被淘汰了。
收词时会遇到哪些禁忌呢?
徐文堪:第一,语言本身是工具,没有阶级性,这一点毛泽东也不止一次讲过。但是,在客观上,很多事情是用语言描述的,语言所反映的观念或代表的事物,在政治上可能有敏感性,需要注意。如“蒋匪”、“共匪”,如果只是从语言学讲,这两个词都是历史上曾经出现、使用较广泛的词。但我目前没有看到过中国大陆的词典收录这两个词。显然,从语词本身,这两个词不是不能收,问题是如何恰当解释。这种问题,国外也遇到过。多年前,《牛津英语词典》收录了一个关于菲佣的词,当时菲律宾总统阿基诺夫人就公开表达了不满,编纂者不得不就此说明,收录本身并不代表认可该词所表达的观念。
第二,与种族歧视有关的词。中国和外国都面临这个问题,如中国历史上对少数民族的称谓,西方社会对黑人等少数族裔的称谓等等。
第三,与性或性行为有关的词,有些比较敏感。比方说可以收录“性交”、“性感”,但收录“口交”可能会遇到麻烦。实际上,这个词本身并不带有淫秽或变态的意思。过去《现汉》解释“同性恋”是变态行为,带有贬义,现在则只是中性地解释为“同性别的人之间的性爱行为”。
第六版修订的主持人、中国社科院原副院长江蓝生女士说不收目前常用的“剩男”、“剩女”,她认为收这两个词可能有对人不尊重之意。具体收词,还是要考虑很多因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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