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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场红唇:凭什么要被你侮辱

[ 来源:admin    点击数:2849    时间:2005/6/24    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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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工作室 讯:
这是一个女孩的故事,准确地说是一个求职女孩的故事。这个女孩眉眼很细,不爱照镜子。女孩有一个好姐妹,她的眼睛成了她的镜子。后来女孩和好姐妹来到镇子上,她开始酿酒,她喜欢谷糠和酒糟的焦香,喜欢坐在长满慈姑和连翘花的水沟旁,因为那些与她出生的地方很相似——但很快她们来到了城市,她就像从笼子被放飞的鸽子一样新鲜和惊喜——然而她又发现,自由是相对的,区别只是笼子的大小。
……这个女孩我熟悉,当我想写她的时候,她的方格棉布围脖儿已经换成了绣着鸳鸯团花的丝巾。她在阳光的逆影中行走,黑暗却从脚下石缝里冒出来,将她的影子粘在石头上。那一瞬间,我突然撵上去,因为我发现,悲剧正在她的周围聚集,像泡沫一样,一个还没有炸裂,另一个已经成型……然而我最终没有撵上她,而是目睹她湮灭在泡沫里……这个女孩是模糊的,即便在我写她的时候,仍然回忆不起她的面孔。但就如开始所说的,这是一个求职女孩的故事,对于成千上万求职者而言,相似难以避免,相似仅能说明生活本身所具有的无穷可能性。


梅晓丫进了酒坊。
掌柜晃晃悠悠从里间走出来,后面是一堆破棉絮和几口豁嘴的酒缸。
“打壶酒。”梅晓丫将饮料瓶递过去。
“这酒很软的,保你喝不醉。”
“不!我要烈性的,像二锅头那样。”
“好样的,姑娘,我这里尽是烈性酒。”掌柜踅过身,从豁了口的酒缸里舀一吊子酒,灌饱饮料瓶,边擦拭边说:“这是我自己喝的麦烧,比二锅头还烈呢,一颗火星子就能烧起来。”
梅晓丫鼻子打着褶子,学着掌柜的模样咕嘟了一口。她也想抹抹嘴唇,却感到一阵灼痛,涌入喉管里的酒,像一根火刺,顺着食道射进去……她跪在地上,攥着领口,剧烈地咳嗽着,鼻涕和泪水溅了一脸。
“你不会喝酒啊?”掌柜慌忙给她捶背。
“我哪里会喝酒哇……我连喝汽水都脸红呢!”
“那你干吗要买酒,还要买烈性酒?”
“不喝怎么办呢?我不喝,麦经理就不会让我进门,就是进了门,也会被他赶出去——那我可就惨了,现在离开镇子,我连去县城的路费都没有啊!”
“麦经理是谁?他凭什么要把你赶出门?”掌柜诧异地问。
“是天香酒厂的经理,他们正在招工,可是没有酒量,连门都不让进。”
“噢,姑娘,你可别去,那不过是他们的幌子——你是外地人,不知道,他们长年招人,却没见一个上工的。再说他们招的是销售员,就是卖酒的,你不会喝酒,怎么卖呢?”醒过神的掌柜劝道。
“那也没法子啊!谁让我要吃饭呢?我来你这儿买酒,就是要练酒量,有了酒量,他就没有理由赶我啦。”梅晓丫慢慢地直起腰。
“可是丫头,”掌柜改了称谓:“这酒量可不是一天就能练出来的。酒量就像地里的笋子,要一点点长出来,你硬生生拔出来,别说酒量长不了,连小命也得搭进去……”
“可我等不了那么久哇,我的胃天天都要有东西养着,一天不喂它,它就咬我,咬得浑身是血,连觉都睡不着。”她的视线绕着昏暗的屋子艰难地转了一圈,失望地说:“你这里也不会要帮手的,算了,我还是回旅社了,朱慧还在等我的酒呢。”
梅晓丫走到树阴下,被掌柜的唤住了,他手里拿着一包东西,用牛皮纸包裹着:“这是中药,葛花粉,解酒用的——不过丫头,再好的解药也浇不灭烈酒啊!要么有量,要么不喝,否则你会被它烧死的——我是没能耐啊,不然说什么也要把你留下来,可你看我这个小店铺,地面都长出草来了……”
这时候,暮蔼已经压弯了树桠,斜阳斑驳破碎地洒到空旷的街面上。梅晓丫的眼窝一热,腮边的一小块皮肤湿润起来。

杨古丽进了酒坊。
掌柜晃晃悠悠从里间走出来,后面是一堆破棉絮和几口豁嘴的酒缸。
“老板,你这里要人吗?”
“喔不,姑娘,你看我这个小店铺,地面都长出草来了。”
“老板,你要我吧,我只要很少的钱。”
“姑娘,这不是钱的事情……”见到杨古丽要走,掌柜的问:“你不要酒?”
“酒?要钱吗?”
“怎么能不要钱呢。”
“那我可不要,我没钱!”
杨古丽心灰意慵地走在街上,路灯将她的影子粘到灰色的柏油路上,使她看上去有些苍白和懒散。一家发廊前坐着三四个小姐,她们每人手里捏着一只纸喇叭筒,里面装着香喷喷的葵花子。杨古丽踌躇片刻,低着头朝里走。
“做什么?”一个小姐拦住她。
“找人。”
“找谁?”
“找老板。”
“找老板做什么?他不在。”
“找工作——求求你,让我在里面等一会儿。”
听到这话,几个小姐都哧哧笑:
“这里哪有工作啊,你瞧,我们都在这里晒太阳——这个镇子的人太穷了”.
杨古丽坐在发廊里的条发上等。条发的弹簧都疲惫地缩在里面,咯得她的屁股生痛。房间狭小而昏暗,墙角有个拉门,拉着黑色隔帘。对面嵌着半面墙玻璃,工作台上摆了几瓶化妆品。化妆品全是空的,积满了油污和灰尘,她沮丧地缩回手,在椅背上擦拭,正想回到原处,听见里屋有人说话,是一对男女:
“我要50块。”女的说。
“50,天,你要吃人哪?”男的说。
“不贵的,你没见到我的身体,见到了你就会觉得物有所值。”
“那我就瞧瞧,你横竖不会镶金边吧!”
一阵细碎声响过后,整个房间像条小船一样摇晃起来:床板嘎吱嘎吱地叫唤着,女人夸张的呻吟灌满了耳膜,玻璃、条发、椅子、工作台、化妆品上的尘土扑扑簌簌地飘落下来……杨古丽捧着脸跑出了发廊。
哧哧的笑声又从后面撵上来……

梅晓丫在空荡荡的街道上走着,路灯将她的影子粘到灰色的柏油路上,使她看上去有些苍白和懒散。一家发廊前坐着三四个小姐,她们每人手里捏着一只纸喇叭筒,里面装着香喷喷的葵花子。梅晓丫踌躇片刻,继续朝前走。走到一家牛肉铺,她的脚被粘住了。牛肉铺侧旁支着一口大锅,里面咕嘟咕嘟滚动着牛骨头。翻滚的白烟和浓烈的气味激活了她蛰伏脑皮层里多年前的记忆——那是在她遥远家乡的一个集市,她伏在案板上,瞪着一双黑黑的大眼睛望着同样沸腾的大锅。一个小女孩所有的贪欲和愿望,都蕴藏在那可怜兮兮的黑眼珠里了。二伯拉不动她,狠狠心,给她端来一碗滚烫的牛肉面……那也是在冬天,风把人的脖子都缩短了……
梅晓丫站在铺子外,反剪胳膊抱着自己,她收缩了方格棉线围巾,眯着眼,抿着唇,压迫着喉咙,感到有种很陈旧却很绵软的东西正在体内聚集,一些早已破碎的记忆细胞部分复苏了。
向阳旅社是家饲料厂,两层楼,窗户全部龇着嘴,楼下是仓库,楼上住客,楼道口的蜘蛛网终年悬挂,迎风颤动。梅晓丫望了一眼窗口,一束毛绒绒的光亮浮起来,她的心泛起暖意。刚挨近楼道,便大声叫起来:“朱慧,朱慧……”朱慧和杨古丽都是她在技工学校的同学,现在又一起结伴找工作。梅晓丫知道自己的叫喊是徒劳的:杨古丽已经找到工作,在镇玩具厂上班,后半夜才回来。朱慧的耳朵眼塞着耳机,盘着腿涂指甲。可是这样一喊,她进楼道口就不那么害怕了……
这一次却有了回应,朱慧从厕所里探出半截身子,散着发,衔着牙刷,满嘴泡沫地囔囔:“喊什么,喊什么,活得好好的呢。”说完又俯到池子里刷牙。
“我不喊你不就死掉了!”梅晓丫嘻皮笑脸地问:“咦,怎么这么早就刷牙,早早睡,是准备半夜起来折磨人?”朱慧“扑哧”喷出一口水,神经兮兮地对梅晓丫说:“小心呐,要是有一点不顺从我……嘿嘿。”朱慧时常半夜把梅晓丫推醒,为的是告诉她,被子没盖好。梅晓丫睡觉像跑火车,劲头大,气量足,一呼噜到天亮,中途被扰醒,再想睡就难了。而这时候,朱慧已经熟睡,呼噜在屋里滚动。气恼不过,梅晓丫也会揪醒她,告诉她被子已经盖好。闹归闹,两个人毕竟是好姐妹,一个人找到活,另一个马上系围裙,进厨房。朱慧经常开玩笑说,亏得我俩性格差异不大,不然,保不住会同性恋。
杨古丽就不一样,不仅生性乖巧,模样也俊俏。她浑身散出的味道滴滴的,柔柔的,痒痒的,令人好不垂涎。可梅晓丫和朱慧都不喜欢她,甚至有点讨厌她。倒不是自悲和妒忌,而是她没活干的时候,也凑过来搭伙,一旦找到活,便封炉熄火,另起炉灶,毫不怜惜她们的感受。
姐妹俩关上房门,梅晓丫就问:“你晚饭吃的啥?”
“粽子。”
“你怎么不吃牛肉面?刚才我在街上看了半天,馋得流哈喇子。”梅晓丫边说,边将头埋在碗柜里寻摸。
“还牛肉面?别找了,没有了,我自己都没够。”
“你怎么这样?你怎么学起了杨古丽?”梅晓丫的胃抽搐起来。
“我怎么成了杨古丽?丫,你也不想想,我们已经一个多月没找到活了,现在我手里只剩几张毛票,哪里买得起粽子啊?连买粽子皮也不够哇!”
“噢,你也没吃呢,你是在等我回来带吃的是吗?”
“你说呢?”朱慧闷下头,涂指甲。指甲油是腊梅花瓣捣的,瞧上去像血。“还说不说我没良心?还叫不叫我杨古丽?”
梅晓丫挨个口袋搜寻起来,不一会,床上便零零碎碎拢起了一堆钞票。朱慧数得极认真,连硬币也没放过。“只有十七块四角二分钱,丫啊,我们完蛋了!”
“没有完蛋,”梅晓丫说,“明天我俩都去应聘,只要聘上一个,日子就好起来啦。”
“你敢去啊——”朱慧提醒道:“你想过没有,就算我俩豁出去了,可现在别说报名费,连喝那杯酒的钱也付不起呢!”
梅晓丫这才慌乱起来,说:“是的,我们连买蛋的钱都没有了,怎么孵小鸡呢?”她垂下眼帘,感到日子黑下来,就像楼道口,张着黑洞洞的嘴,将她一点点吃下去。
三个星期前,姐妹仨来到天鹅镇。天鹅镇没有天鹅,倒有一种红颈翠尾的小鸟,它们歪着脑袋,绻缩在电线和槐树枝上,模样惹人怜爱。姐妹仨所以选择这里,主要是挨学校近,在这里打工,可以省去车马费。她们家都在农村,上学时是特困生,靠着学校和同学的拉扯,才跌跌撞撞毕了业。那点别人夹不住眼皮的车马费,却被她们看作宝贝,掖进内衣的口袋里。最初她们是投奔镇里河蚌厂的,有段时间流行吃河蚌,说是有养颜的功效,学校安排特困生打工助学都在这里。可她们毕业时,养颜说法已被澄清,据说还查出寄生虫。三姐妹又转到了玩具厂,负责招聘的唐经理像只胖黄蜂,围着她们转了好些圈,叹息道:真是红粉青蛾迷人眼呐!三个我都舍不得,可我只能招一个,啧啧……回来的路上,梅晓丫抿着嘴,不吐一字。她的心里难过极了,如果是朱慧聘上了,她一定不会这样。聘上的是杨古丽,她就变成这样了。杨古丽很自私,也很小气。同学讥笑她一分钱夹在胯裆里,能走半里地。三人一同出来讨生活,按理应该有个照应,可她偏不吃这一套。刚来时,她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一袋虎皮豆,嘎嘣嘎嘣往嘴里丢,馋得朱慧直咂嘴,不住地回头,却硬生生地没有讨到一粒。气得她骂道:“这样吃独食,不怕噎死!”朱慧劝道:“算了,算了,她聘上了有什么不好,至少不会蹭我俩,再说,靠这个聘上了也不光彩,不定还会惹祸上身呢!”梅晓丫困顿了,连连追问,“什么意思啊你,靠哪个聘上的?”朱慧敲梅晓丫的头一下,低声呵斥:“小点声,你真的傻呀,这都没看出来?刚才在唐经理办公室,她的眼睛一闪一闪地在人家脸上点火,脚也在人家鞋上‘敲木鱼’……”梅晓丫“噢地”醒过来:“噢,原来这样啊!我说她怎么一直用后背堵我?”旋即更困惑了,“不应该呀,她这么小就会点火啊,还烧得这样旺……”最后,她居然愤怒起来,“她这算怎么回事呀,既然招聘,就应该公平嘛,暗地里‘敲木鱼’,不是害人吗?”朱慧也醒过劲来,跟着骂:“你他妈做狐狸精我们不管,可你不能砸我们饭碗啊!”无奈,姐妹俩去了天香酒厂。虽然姐妹俩一百个不愿意去酒厂——既不会喝酒,也不会酿酒,干嘛还要到一个大酒缸里泡着?可到这份上,由不得愿意和不愿意:生活就是这么霸道,不愿意走的拖着走,一点讨价的余地都不给。到了酒厂,姐俩却傻眼了:一大群应聘者,赤膊上阵,凸着喉结,咕隆咕隆朝胃里灌酒。负责招聘的麦经理坐在摆满酒杯的茶几前,手里捏着一根树棍敲着:“好酒量,通过,进入下一轮……得、得、得,别呷了,跟老太太裹奶嘴似的,旁边站着去……”招聘规定,喝干一杯酒,才有资格进入下一轮,否则只有靠着墙跟看热闹的份。姐俩看得心惊胆颤,始终没有迈进去的勇气。这样高杯大盏地灌烈性酒,看着都发慌,仿佛眼睛会烧着似的。于是,姐俩仓皇逃跑了。
瞧着梅晓丫的神态一点点地暗淡下来,朱慧劝道:“丫啊,明天我跟你去,不就是喝酒吗,又不是毒药,喝不死人,还能饱肚子呢!我有一种感觉,只要放开胆量,咱俩都能聘上,就算聘不上,也不要紧,好在我俩都是女人,随便到大街上点点火,吃的喝的不哗哗的?”
听到朱慧最后一句话,梅晓丫“噗哧”一声笑起来:“就你这副恐龙架子,真点起火来,不把人家吓得尿裤子才怪呢!”朱慧肩宽背厚,身材高大,一双乳房像只吃饱水的橡皮囊,吊在胸前,坠得直不起腰。这体形令她万分难堪,连公共浴池都不敢去,怕同学笑话。与之相比,梅晓丫就显得婀娜瘦俏得多,梅晓丫身上没有一点赘肉,肌肉黝黑饱满,望过去像一尾柔韧性极好的鲇鱼。朱慧听到梅晓丫这么说,嚎叫着扑过来,将她压在身下,一双厚重的大手霸道地从她的领口伸进去,嘴里喊叫着:“我让你恶心我,我要撕烂你这张臭嘴,还要捏碎你的小核桃,让你变成光板……”
梅晓丫倦曲着,扭动着,讨饶着:“救命啊……救命啊!朱慧非理我啦……”然而这种讨饶只会带来更凶猛的报复。
朱慧咧着嘴:“再叫,再叫……看我怎么捏碎你……呜喔……噢噻……”
一股异样的味道弥漫开来。
“这是什么气味?”朱慧停住手,惶惑地问。
梅晓丫一个激灵弹起来:“糟糕、糟糕,酒洒啦。”她从大衣袋里掏出饮料瓶,上面已经渗出了晶亮的酒滴。
“天呐,你已经买酒了?”朱慧大惊小怪地叫道。
“自然了。”梅晓丫的脸凝重起来,“你以为我开玩笑呢,这种玩笑谁敢开呀?要想不完蛋,我俩就得学喝酒。”
“行了,行了,我知道。”朱慧漫不经心地接过酒瓶,仰起脸,朝里面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她鼓着两腮回过脸,梅晓丫吓了一跳:她的眼里蓄着液体,但不是泪水,红红的,像血;她的眼皮蹀蹀着,但不是跳动,而是痉挛。
“噗地”一声,她将酒喷到地上。
梅晓丫慌忙帮她捶背:“喝急了,喝急了,我开始也是这样,想在它的味道出现之前就灌进去,反而被它呛住了。”
朱慧咳嗽着,口中吐出大团的酒气。她连比带划地说:“不行,不行……这哪里是酒,简直是火炭嘛……我的舌头全部燎起泡了,不信你瞧——”她伸出舌头,让梅晓丫看。
“这要是窜进胃里,是要烧死人的……”
梅晓丫激动起来,抢过酒瓶朝胃里倒一截。这截进去之后像炸弹一样轰响,升腾起一阵阵气浪,顺着食管朝外涌。她屏住,硬生生地憋了回去。“……慧呀,我知道这样挺难受,可不这样怎么办呢?你也看到了,我俩只有十几块钱了,连去县城的车费都不够。虽然对我们两个女人来说,喝酒不是什么好事,甚至挺残忍,可不喝我们就真的完蛋了!喝吧,喝了你就适应了,就有抵抗力了,明天应聘就有希望了……喝吧,又死不了人,你怕什么,你可不是个怯懦的人……”她说着说着,又从兜里掏出牛皮包,“这是中药,葛花粉,解酒用的,如果你实在不行,就先喝点这个……”
朱慧并没有被梅晓丫的动作和语言点燃,她一点也不激动,她的身体不断地朝后缩,嘴里喃喃地说:“梅晓丫,你别劝我,你劝我我也不会上当的——这哪里是酒,这是酒精,你看它多浑浊,不定是工业酒精呢。喝了它,不等我饿死,就会被烧死的。我要学杨古丽,我要去点火,把麦经理烧晕乎了,不用喝酒,也聘得上。”
梅晓丫再一次被她的神态逗乐了。她笑呵呵地说:“行呵,不用费弹药,就能掳获猎物,当然好了——不过我可要提醒你,像你这样足的弹药,撂倒了别人,也容易伤了自己——咦,你怎么不担心惹祸上身了?”
“惹什么祸呀,乌鸦嘴,我有掩体呢。你不说我是只恐龙吗,谁敢占恐龙的便宜啊?”看到梅晓丫不再劝酒,朱慧又牛皮起来,调侃道,“就是占了便宜也没啥,我和杨古丽不是一回事,那唐经理多大了,皱纹里都可以捉迷藏了。哪像人家麦经理,威风凛凛——”她学着麦经理的腔调,敲了一下桌子喊,“好酒量,通过……”
朱慧的自信像根银钗,将梅晓丫心底的那盏小油灯拨亮了,这一小片光亮既让她感到温暖,也产生了深刻的不安:“——可是,我俩连鸡蛋都没有,拿什么孵小鸡呢?”
“丫呀,你是真傻呀,借鸡生蛋嘛,我们没有不要紧,杨古丽有就行了,让她这只鸡给我们下蛋有什么不好。”
“她啊——她一分钱都能夹半里地,一百块钱不得绕地球两圈半啊?”梅晓丫撇着嘴。
“这你就外行了,她之所以要夹紧,是因为放外面不能下崽,如果能下崽,你不要她都要朝你窝里塞呢。”朱慧摆摆手,“算了算了,说你也不懂,看我怎样把她裤裆里的鸡骗来吧。”

天色熹微,云层里透出象牙白。
天香酒厂招聘处的院子里人影幢幢,他们大都是附近几所学校刚刚毕业的应聘者。不一会,麦经理穿着肥大的马裤走进来。昨天招聘,他敲坏了手上的木棍,新换了一根不锈钢棍套在手腕上,显得更加神气。
麦经理用手里的钢棍戳着应聘者,嘴里大声呵斥:“让开,让开,让开,没长眼睛吗……你到16岁了吗?你连嘴毛都没长,能喝酒吗……什么?两斤,好哇小子,让你干陪酒员,把那些催债……那些客户都撂到桌底下……”他站在台阶上对大家说,“都到财务小余这里交钱,报名费和品酒费,多一分也不要,少一分也不行。交完钱,就到我的办公室考试,昨天乱哄哄的,把我的头都吵大了,今天得一个一个来……”
那个被称作余会计的人朝大家点点头,喊:“大家都到我这来报名,报名10块,品酒5块,然后就可以考试了……别急,一个一个来……”他坐在院里的一张临时搭起的桌子上,登记薄上压着半截砖头。
梅晓丫和朱慧也混在人群里。
朱慧捏着梅晓丫的手,兴奋地说:“听到没有,一个一个来……”
“这有什么好哇,乐得你鼓鼻涕泡?”
“你怎么这么笨啊,旁边没人,多好点火呀!”
“噢,你还来真的啊?”
“小声点,小声点。”朱慧一边跟熟悉的同学打哈哈,一边咬着梅晓丫的耳根说:“这能开玩笑吗?我不会喝酒,再不点火,那不是自己灭自己呀?”
“你以为这不是惹火烧身吗?就你这个小样,还敢点火,你没看他多凶啊,要是真给他点着了,烧死的是你自己。”
“得了吧你,再凶的男人遇到女人就软了。我就是让他领我进这个门。进来了我会将门插上,让他自各儿在外面烧着玩。”
“这一套……是杨古丽教的吧?”梅晓丫叮嘱道,“得了,到这份上,就只有靠运气了,一会进去后,你就跟他坦白自己不会喝酒,酒厂也不见得全要喝酒的,不行就算了。我知道你这样就是不想工作,只想让我养你。”
这时屋里喊“朱慧”的名字,朱慧意味深长地眨了一下眼睛,进去了。
梅晓丫瞧见窗口堵了好些人,也想挤进去,看看朱慧怎样应聘。玻璃涂着油漆,漆皮剥落的地方都被眼睛糊住了,她贴不上去,只好贴着门板听。
……好长时间她才听见有人说话,是麦经理的声音,“你老眨眼睛干什么?喝酒哇!”又过了一阵子,还是麦经理的声音,“……我不是真让你喝酒是干什么?你以为这是小孩子过家家,这是招聘,你不会喝酒到酒厂干什么?”梅晓丫心里“砰砰”跳,心想这下可完蛋了,不让你点火你偏去点,你学得了杨古丽吗?人家杏眼桃腮、千娇百媚,不用点火就能烧着一大片。你这可好,没把别人烧着,倒把自己的工作烧掉了。这时,“嘣”的一声钝响,是麦经理的钢棍砸到桌面上。梅晓丫的心遽然跳进耳窝里,大脑嗡嗡响,麦经理后面的话也嗡嗡的,听不清。
朱慧出来,梅晓丫进去,两人擦肩的瞬间,朱慧再次捏一下她的手,可这次梅晓丫真糊涂了,不知道啥意思。
现在,梅晓丫站到了堆满酒杯的茶几前。她忽然发现自己忘了喝点葛花粉,虽然不一定醒酒,至少是安慰。
麦经理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他用钢棍指了指酒杯,示意梅晓丫喝下去。
这是一只陶瓷杯,是学校开会经常站在桌布上的茶杯。一想到只剩下十几块钱和为此作出的努力,梅晓丫毫不犹豫地端起酒杯。杯口碰到嘴唇的瞬间,她才发现里面的酒其实很少,杯脚的小半弧都没淹着。她不明白麦经理为什么这么照顾她,好像知道她多么渴望这份工作似的。她仰起脸,一口干净了杯里的酒。麦经理一挥钢棍:“好酒量,进入下一轮……”
这一次,梅晓丫听得清清楚楚。
梅晓丫心花怒放地跑出房间,睃见朱慧正跟同学余晓敏聊天。梅晓丫顶讨厌余晓敏,每次考试前她都过来套近乎,可考完试又装作不认识。最可恨的是她常常将梅晓丫的贫穷当作笑料,用“小喇叭”播出去……
梅晓丫拉起朱慧就跑,跑着跑着她就没劲了。酒劲翻上来的时候,她的腿就像路边被泡酥的卷顺草一样柔软。“慧啊……慧啊……告诉你我进入下一轮了……”她喷着酒气,弯着腰喊着。
谁料朱慧一点都不兴奋。她抖掉梅晓丫的手说:“呔,瞧你那副傻样,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下一轮咋样还不知道呢,我被录取了,都没像你这样。”
“什么?你再说一遍。”
“再说十遍也是这句话,我被录取了。”
“慧啊,你被气糊涂了吧?你的火没把别人点着,怎么把自己烧糊了?”
“你才傻掉了呢,”朱慧大声地说,“麦经理喊那么大声你都没听见?”
“可是,可是我明明听到……”梅晓丫的脑袋又“嗡嗡”叫起来,可这一次却是意外之喜带来的。就在昨天,她俩还饿了一夜的肚皮,还为了今天的工作和报名费费尽心机,现在却将一只能下蛋的鸡塞进篮子里。
回去的路上,梅晓丫脸上露出了笑容。一个多月来,梅晓丫脸阴阴的,像兜满雨水的天空。现在,这片天空劈开了缝,透出了阳光,她把阳光挂在脸上。
姐妹俩走进向阳旅社,瞧见房东许大爷坐在花池上看报纸,便凑过去大声喊:“许——大——爷!”
许大爷浑身一抖,回头见是她们俩,气呼呼地说:“死丫头,咋乎啥,交房租怎么没声音,见我跟见了鬼似地跑。”
“我们不怕你的房租了。”
“我们找到工作啦。”
“好哇,好哇,找到工作好——那就交房租吧!”
梅晓丫皱着鼻头说:“你老人家怎么这样,光认得钱啊?”
朱慧撇撇嘴:“真给老革命丢脸,我们刚找到工作,还没发钱呢!”
杨古丽下夜班,正闷在被窝里睡觉,一对小鼻孔像潜艇上透气管翘在蓝枕巾的外面。梅晓丫想捏住她的鼻子,将喜事告诉她,朱慧却将手指按在唇上“嘘嘘”地示意别动。梅晓丫知道她怕被杨古丽粘上——在学校就这样,谁喊醒她,她就赖谁的饭:睡得好好的弄醒我干吗,你得给我打份饭。况且昨晚两人还骗了她100元钱。
梅晓丫踮着脚离开床沿,却被杨古丽叫住了。
“我的羽绒服呢?”杨古丽直挺挺坐起来,棉被从椭圆的肩头滑落下来。灯光从她侧面射过来,使乳房的阴影、小腹的弧度和趾骨的曲线异常清晰,半透明的肉体在阴暗的光线中丰硕而又立体。
“咦,你没睡着哇?”梅晓丫问。
“噢,要过两天,商店断货了,邵经理说要过几天才能来呢,放心睡吧,保险让你穿上。”朱慧解释道。
“对、对……不过也许要5天……或是一两个星期……”梅晓丫顺着说。
“编、编吧。”杨古丽掀起被子,“你们两个是骗子,大骗子!”
“我们俩怎么成骗子啦?杨古丽,你不把这事给我说清楚,我抽你嘴巴子。”朱慧恶狠狠地说。
杨古丽“哇”地哭起来:“我已经去商店问过了,根本就没有邵经理……更没有进过什么冰雪羽绒服……可你俩却骗我说有,你说我挣100块钱容易嘛……你们看看,我的手都变成什么样了,我每天要缠4麻袋毛线……两只手都是血糊糊的,风吹上去都痛——我连脸都不敢洗,生怕被水感染了,还要花钱治——说,你们俩到底把我的钱骗去干啥了?你们还有没有良心……”
昨天夜里,为了从杨古丽那里拿到报名费,姐妹俩合演了一出双簧。她们先是将杨古丽夸耀一番,配上冰雪羽绒服如何漂亮,然后说认识镇百货商店的邵经理,可以用100元钱买到300元钱的衣服。杨古丽不知是陷阱,迷迷糊糊上了套。
梅晓丫见事已败露,坐到床边劝道:“我们是骗你了,没有邵经理,也没有羽绒服,可我们没有拿钱去挥霍,我们是拿你的钱交报名费了……”
一听钱被交了报名费,杨古丽的哭声更响亮也更凄凉:“……呜……呜……你们凭什么拿我的钱交报名费……”
朱慧大声吼道:“嚎什么?又不是不还你!”
梅晓丫朝她摆摆手,示意不要再说下去。她将被角朝杨古丽身上掩了掩,继续劝,“古丽,你别哭,用你的钱交报名费的确不对。可是你想想,不这样又有什么好办法?昨天我们只有十几块钱了,连晚饭都没舍得吃,饿到今早才吃一个糯米团子。如果继续这样下去糯米团子也吃不起了。我俩吃不上饭咋办呢?只能找你——谁让你跟我们是姐妹来着,你总不能看着我俩活活饿死吧?你没钱时我俩不也让你蹭饭嘛!可我俩也不愿意拖累你呀,你多可怜呢,现在好了,我俩找到工作了,不光可以还你钱,还给你加利息呢……”
“那你俩到底聘上没有哇?” 杨古丽嚎啕弱下来,变成了抽泣。
“当然聘上了,我俩回来就是给你报喜的,谁想到你还哭。现在多好哇,我们仨都有工作了!等我们发了工资,就把你的钱还给你,还给你利息,算5……”
“2块。”朱慧怕梅晓丫说5块,抢着说。
杨古丽瞥了她一眼,接着听梅晓丫说:“除了2块钱的利息,我俩还请你吃饭……”
杨古丽不再抽泣了,她的脸因抽泣而涨得通红——在窗口泻进来的阳光下,像煮熟的红萝卜一样晶莹剔透,楚楚动人。她穿上毛衣,下床,擦脸时,梅晓丫看见她的双手布满了血泡,破裂之处结满深褐色的硬痂。
“怎么你不睡了?”梅晓丫问。
“不是……吃饭吗?”杨古丽迟疑。
“现在我们哪里有钱请你,还没发工资呢!”朱慧说。
傍晚时分,梅晓丫和朱慧眼瞪着眼,心思都在吃里。
朱慧说今天我们得好好犒劳犒劳自己。梅晓丫说她也有这个意思。两人在床上盘算了半天,越盘算越没底气。到饭铺,真正装进肚子里的,是一碗捞面。姐妹俩从饭铺你追我赶地朝回跑,进入楼道口时,朱慧喊梅晓丫的名字,梅晓丫喊朱慧的名字。在杨古丽的床边,两人拥抱到一起,鼻涕眼泪湿了一脸。
“你乱翻什么?”梅晓丫见朱慧在杨古丽床上翻腾。
“好吃的,你没发现,我俩一睡着,她就闷在被窝里偷吃?”
“那你怎么知道?”
“我哪里睡塌实啊,一听她嚼东西,就流口水。”朱慧真在床板里搜出了米饼和薯条。“瞧瞧,”她把塑料袋抖得哗哗响,“还说我们心狠呢,她有多毒!”
“你可别吃,回头她发现了,不定怎么闹呢!”梅晓丫提醒。
“米饼不能吃,薯条没有数,吃多少她也不知道。”她捏起一根送到嘴里咬下一截,“不行,这家伙心眼细得像针眼,不定薯条也有数呢!”她将吃剩的一半丢回塑料袋里,说,“这一下子数就对上了。”
梅晓丫笑弯了腰:“你好恶心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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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会员『king2786』于2005/6/24 0:33:49发表评论:
  • 评分:3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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